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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 鸿︱非虚构文学的边界——与鲁敏的中篇小说《或有故事发生》有关

梁鸿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

梁鸿,学者,作家,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出版非虚构文学作品《出梁庄记》和《中国在梁庄》;学术著作《黄花苔与皂角树》《新启蒙话语建构》《外省笔记》《“灵光”的消逝》等;学术随笔集《历史与我的瞬间》,小说集《神圣家族》。2017年11月出版长篇小说《梁光正的光》,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“年度散文家”、“2010年度《人民文学》奖”、“2010年度新京报文学类好书”、“第七届文津图书奖”、“2013年度中国好书”、“新浪网年度十大好书”(2011、2013)、“凤凰网2013年度十大好书”、“《亚洲周刊》非虚构类十大好书”(2010)、“广州势力榜”(2010、2016)等多个奖项。

非虚构文学的边界

梁鸿


任何文体,如没有边界,就无以称之为文体。何谓“非虚构文学”?它的边界在哪儿?人们通常会质疑它的叙事成份、想像成份和结构成份。更何况,在今天的中国文坛,非虚构文学作为一个刚刚兴起的文体,也确乎到了泛滥的地步。这越发使得许多作家,尤其是成熟的以虚构文学为正宗的作家,对非虚构持相当大的不信任态度。这也是正常。一个文体的发展如果没有“乱象丛生”的阶段,如果没有经过不断的洗涤、覆盖、兴起、再覆盖的过程,可能很难涤荡出一个真正的意义来。正如百年前白话文运动中“新小说”的兴起一样(虽然在西方这一文体已经发展了几百年)。中国传统白话小说只是“道听途说之语”,是民间故事的一个支脉。所以,“新小说”刚刚出现的时候,也有很多人,尤其是学界中人,认为这不是文学之正宗。以现在的观点看,那时的“新小说”确实不够好,有很多只能称之为“问题”,但是,最终,经过一代代作家的持续努力,我们涤荡出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来,虽然哪一种创作方法更好各有不同说法,但是,我们不再为“小说”这一概念本身而反复纠缠。这正是非虚构文学今天在中国的阶段。以非虚构为名的写作越来越多,各大自媒体争相设置栏目,这些栏目阅读量很大,并且往往能引起普通读者的热烈回应。但仔细看起,有些平淡如水,毫无文采,有些读起来像传奇故事,有编造之嫌疑,还有一些因过于强调戏剧化而变得犹如狗血剧。作为民间写手,也许无可厚非,因为他不过就是写出一个故事,至于它是否属于非虚构,是优秀的还是不优秀的,并不在衡量之范围。但是,对于专业写作者,则必须有基本的文体意识,你得对你所使用的文体有最基本的认知,得对它的边界、特征有所思考。只有在这一认知的前提下,你才有可能去化用、超越、打破文体边界,甚至,反其道而行之。最近看了鲁敏的中篇小说《或有故事发生》和一篇创作谈,很有意味,也颇能对文学中的“虚构”和“非虚构”的问题做出一些解释。《或有故事发生》以一个记者接到一起凶杀案件为中心,以记者写稿过程为故事基本形式,给我们呈现出当代普通人的众生相、社会的芜杂多面和人性的诡异难辩,尤其对当代精神结构内部的冷漠疏离有很好的书写。文中记者接到任务后,预感到这将是一篇大稿子,将会改变自己不尴不尬的职业状态,于是,一心要把这篇报道写成具有质感的非虚构文章。鲁敏把记者构思、写作这一稿件的内心历程作为重要的写作对象,非常幽默,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。就小说而言,这一写法使得小说内部有了两重结构。一重,随着记者本人对这一新闻的调查,与案件有关的人、人生及其社会万象自然呈现出来,另一重,记者本人的写作心理和构思过程被充分呈现出来——哗众取宠的句子、一心想要博取关注的态度、对人物的利用性采访等等,这些又成为一种解构力量,消解了他所看到的种种社会现象的严肃性和正义性。小说让读者看到,是记者在“塑造”社会现象,而非社会现象本身,是记者在“塑造”真实,而非真实本身。这一写法当然非常巧妙。在不断的建构和消解过程中,作者让我们意识到社会内部结构的复杂性,它增加了文本的力量和小说内部的思辨性。同时,也让我们意识到文学中所谓“真实”的可疑性。这无疑是对“非虚构”文体非常强有力的拆解。换句话说,作者让我们看到“非虚构”中的虚构性,并呈现出“非虚构”在逻辑上的吊诡和叙事上的可疑。在整个调查过程中,记者一直思考的是把某个素材、某句话、某个人放在哪个点上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,何种开头或叙事能博得关注,甚至把某些事先想好的句子可放在将要采访的主人公身上,他致力于给读者“编织”一个生动、甚至狗血的故事,以获取阅读“10万+”。“编织”,即,想象、颠倒,强调戏剧冲突等等,这几乎与真正的非虚构写作背道而弛。这一写法形成了套中套的结构。以非虚构的方法到达虚构的效果,又以虚构的效果反讽并拆解非虚构。同时,它又赋予了文本总体结构的非虚构性,使得文本具有高度的仿真性。在随后的创作谈中,关于虚构和非虚构的关系,鲁敏用了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的说法。但是,在论述中,她也尖锐地指出,“并不存在纯粹的‘非虚构写作’,只有各取其要、程度不同的技术性‘虚构’。”同时追问,“我们敢不敢追索,或者能不能追索到:事实真相到底如何?”她认为,“这是当下非虚构写作与阅读现场的一个有趣到悲哀的悖论。”实际上,这也是非虚构写作所面临的基本问题。究竟,在文学的文体中,是否有“纯粹”的非虚构写作?我以为,这还是要回到我们对“修辞”这一词语的本源理解上。“修辞”,“修饰文辞”,它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文章更加华丽,更有迷惑性,相反,“修辞立其诚”,它的目的是为了文字更加准确,更具可理解性,更能表达出所描述对象的外在或内在特点。一部好的非虚构作品,必须要有好的修辞,要用最准确的语言来表达出你所看到的或理解到的真实,与此同时,也要用最有技巧性的结构来让读者更全面、更多方位地看到你看到的或理解到的人和物。这一修辞和结构安排与“虚假”无关,相反,它更关乎“真实”。修辞和结构是为更好地表达“真实”服务,而不是去“塑造”或“扭曲”真实。非虚构写作天然面对一个道德问题,它会不断让人追问,你讲的到底是不是真的?你的结构、叙事是不是在因为刻意安排而营造一种事实,因此并非事实本身?其实,在非虚构里面,不必一味去排除作者的观察理解,一味去“零度”或“客观”(这在文学里面更多的是一种技巧),我们需要清楚的是,非虚构的边界在于,你的观察理解必须要建立在事件本身的基础之上,并且,你所有的象征或思维指向都不能超越于事件本身。《冷血》的作者卡波特为了调查杀人犯的心理、行为,广泛采访了罪犯的家庭、办理案件的警察、被害者的小镇、罪犯本人,前后花了六年的功夫,做了6000多页笔记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难道仅仅是想告诉世人:你看,我真的做了调查,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。他可能想找到其中的蛛丝马迹,个人与社会之间,与家庭之间,与人性之间的某种关联,哪怕是最细微的地方。他希望找到这些,并且让读者也体会到。你能说这些是作者的主观判断吗?你能说一部作品里面完全不需要对事件进行分析、拆解、互证吗?如果不这样,人物的形象,人物内在的某种特征或象征又如何而来?这也涉及到非虚构写作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:非虚构文学中的判断(价值判断、事件判断)与非虚构文学中所谓的“客观”“真实”相悖吗?如果作者经过自己艰苦、细致的调查,发现了个体(个案)与社会(普遍)之间的关联,并且,把这一关联通过文字、叙事一一呈现给大家,我以为,这并不违背非虚构文学的本质。所谓的非虚构文学,一方面在于你能否用准确的语言、深刻的理解力写出你所面对的事件和生存场景,另一方面在于,你能否在这一复杂面向的事件或生存场景中给出具有启发性的理解。这一理解并不是作者通过炫技来诱导读者,而是试图以最刻苦的调查和思考精神把事物最隐秘的肌理呈现出来。它应当在文学中拥有可接受性和正当性。在这一前提下——不管你是用小说的、社会学的、历史学的笔法,甚或是诗歌的、话剧的笔法——来写非虚构,都是可以成立的。《荷马史诗》称之为非虚构作品也不为过。同样,当作者以戏仿非虚构的写作方式进行小说写作时,也会丰富小说的表达空间和技术方式,会使得小说文本更加丰富、充满张力。在这一方面,鲁敏无疑做了非常有意义的尝试。

2019-6《十月》目录


中篇小说

吊马桩/005  田 耳

过 来/035  陶 纯

廊桥夜话/058  张 翎

塬  上/178  陈 玺


短篇小说

初 冬/148  李 亚

月光奏鸣/158  西 飏


散  文

男左女右/102  

周晓枫性灵告白/136  林幸谦


思想者说

余生悲凉/169  张 喆


译  界

艾莉丝·奥斯瓦尔德诗选/194  李 晖  译


中国科协  中国作协主办科技

工作者纪事

大国引擎/198  余 艳


诗  歌

穿越星宿的针孔/220  郑小琼

刀锋与坚冰/223  袁永苹

卡桑德拉/225  张曙光

病 妻/227   陆 健

短诗集萃/230  刘双红  张巧慧  陈广德  张于荣 等


艺  术

封  面 白影-线 之二[局部]  周 力

封  二 春回草原(油画)  张 利

封  三 古老的心愿(油画)  张 利


封面设计  赵平宇

篇名题字  郭新民


其    他

2019年1—6期总目录/238

悦-读
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
2019-3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③)︱鲁敏:或有故事曾经发生

微信·专稿︱刘大先:必有故事发生——读鲁敏《或有故事曾经发生》

微信·专稿︱饶翔:在“猎奇”与“求真”之间

微信·专稿︱鲁敏:所有的叙事都是易容术(创作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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